无声之城·迟到的审判(六)
前情请看:
《无声之城·迟到的审判(一)》
《无声之城·迟到的审判(二)》
《无声之城·迟到的审判(三)》
《无声之城·迟到的审判(四)》
《无声之城·迟到的审判(五)》
作为行业里颇有名气的金牌律师,谈明城的圆滑和果决狠辣是出了名的,职场上几乎没有败绩。
可这位声明显赫的大律师却毫无正义之分,他只为钱权者服务,从不替穷人打官司,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一眼,仿佛忘了自己也是从贫穷之地挣扎而出的。
这样一个能力不凡,心理素质强悍,可又毫无悲悯心的人十分符合苏子瑜的假想,若是当年潘雪萍被杀的这件事里真的有一名主导者,那么这个人九成九就是谈明城。
更别说他可能还是伤李鸿青的人,因此,谈明城无疑成了警方的重点关注对象。
只是对他的调查进行得并不顺利。裴楚和苏子瑜两人回到局里立刻安排人调查。
从朝阳初升到晚霞落尽。
秒针滴答带着时间走动,天明天暗,循环往复。
转眼,又到周末。案子未破刑警队的人自然不会有假期,距离裴楚和苏子瑜见到谈明城的那次,已经过去快三天了。
这段时间里,警队一票人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对谈明城这家伙还未落网是恨得牙痒痒,查起人来当然也就毫不手软,恨不能将谈家十八代祖宗的事儿都挖个遍。
尽管如此,可得到的线索却依旧不多,不过好在这三天里没有人再遇害,这也更让警方坚定了谈明城是凶手的猜测。
因为庄时叙受伤,筛查监控的速度要比之前慢很多,在二蛋天天喊着“眼睛要看瞎”的抱怨里,他们发现在李鸿青受伤的当晚,谈明城的车在国道上出现过。
当然,这个信息并不足以拘留审问他,因为他的妻子因私人原因在余县小住,他一周里总有几天会过去。
收获甚微,大家不免有些沮丧。
直到第三天中午,终于传来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
对坞涯山进行搜索工作的同事没有在陡坡下发现尸体,却在尸坑里找到了一枚有血迹的培恩学院的校牌。
——
时至中午,天阴下来。一个多礼拜的大晴天过后,一场雨正在酝酿着。
一辆普通面包车里,对讲机传来日常的汇报声。
苏子瑜举着望远镜,视野锁定在对面一幢小楼的某间办公室里。
巨大的玻璃幕墙,没有拉窗帘,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嫌疑人谈明城正在开视频会议,英俊的侧脸露出得体的笑容,他时而侃侃而谈,时而静心聆听,俨然一派精英人士的状态。
因为证据不足,无法直接抓人。但此人嫌疑重大,放任不管是不可能的,于是,警方对他进行了24小时不间断的监控。
这几天,他们发现谈明城的生活没有任何异样,每天6点起床,8点上班,晚上下班时间不定,但是一离开事务所就直接回家。其间接触最多的就是最近的合作伙伴——天成集团的蒋尧安,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小客户。
和所有的律师一样,枯燥的,挑不出任何问题的作息。
不过如今校牌的出现,还是给了众人希望,只要能验出有价值的信息,立马就能实施抓人。
午休时间,事务所里陆陆续续走出一些员工去到对面街心广场散步放松。
谈明城已经结束视频会议,助理送来盒饭,他一边吃一边处理文件。
——
拉门声响,寒气直接灌进来,苏子瑜冻得瑟缩了一下,没等回头,一条披肩从背后盖了下来。
裴楚在旁边坐下,春寒料峭,天还是冷得厉害,他搓着手,手腕上挂着两份快餐。
“有情况吗?”
苏子瑜放下望远镜,“没有,一切正常。”
裴楚颔首,然后捋下袋子,把午饭和一杯热牛奶给她,“先吃点东西吧,吃完了睡个午觉,我来看着就行。”
他拆着吸管,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脸,依旧白净漂亮,只是眼下青影已经很明显了,“苏子瑜,你都29岁的高龄了,睡眠不足可是要加速衰老的。”
苏子瑜一口饭还在嘴里,无语地瞪他,骂出口的还是永远不变的那句,“神经。”
裴楚好笑地靠过去,“没事,陪你一起老。”
指了指眼睛,可不就是同款黑眼圈。
苏子瑜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没好气地推他,“吃饭!”
最近太累,两人都没什么胃口,很快就解决了午餐。
裴楚拿望远镜继续监控谈明城。
苏子瑜将椅背放倒闭眼休息。
一个电话打散了刚刚泛起的睡意,是留在余县医院保护李鸿青和庄时叙的两名警察。之前因为李鸿青伤得很重,因此两人一直没有转院,现在他虽然还在昏迷但好歹情况稳定了下来,警方就安排了他们转入宁城第一人民医院。
忙碌里苏子瑜都快忘了这茬了,现在这个电话又让她想起几天前裴楚的那句话。
庄时叙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坞涯山。
她想了想,翻身坐起来,“我去趟医院。”
裴楚没有意见,“一起吧,我叫二蛋过来接班。”
——
运气好,子弹没有直接射入身体,因此庄时叙的伤不算太严重,昏睡了两天就醒了。
剩下的只需静养就行。
刚要进住院楼,迎面碰上两个熟人。
顾洵和钱书怡。
“裴警官,苏警官。”顾洵率先打了招呼。
裴楚淡笑,“真巧啊。”
“是啊,我们是来看青叔的。”
余光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钱书怡,想到她和谈明城的关系,裴楚忽然捏了下苏子瑜的手,然后道,“请问钱小姐有时间吗?关于李鸿青,有些事想要请教你。”
钱书怡今日脸色不大好,但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油,“裴警官找我,那我自然是有时间的。”
苏子瑜转头,目光正好和钱书怡对上,淡淡的一眼后,她移开了视线。
当然不会不相信裴楚,只是这个女人曾和江亦姝在同一个公司,不免让她多注意了一分。
裴楚有事要问钱书怡,苏子瑜没有跟着,自己先去了楼上。
——
医院外的小公园里,喷泉吐着水花,草地泛起生机盎然的绿色,一眼望去,全是吃过饭出来散步的病人和家属。
钱书怡似乎没睡好,连连打着哈欠,“裴警官想问什么?”
裴楚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眸色渐深,语气却一如平常,“钱小姐精神不大好啊。”
“这几天照顾青叔,精神能好到哪儿去。”她从包里翻出香烟,裴楚隐约听见铃铛响。
钱书怡给烟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浑身的疲惫仿佛都在这根烟里远去,“话说回来,都这么久了,凶手还不见落网,裴警官你们警方的效率令人堪忧啊。”
没在意她话里的刺,裴楚问,“你跟李鸿青似乎私交甚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和青叔有不正当关系吗?”每次见面,对方都要问这些不清不楚的问题,钱书怡疲惫之余忽而觉得厌烦,脸色也渐渐冷了下来,“还是说,你在怀疑我?裴警官,就算你对我没意思,也不必这么对待心悦你的人吧?”
裴楚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然后笑道,“钱小姐误会了,我们也是为了尽快破案。”
她抽着烟半倚在树干上,“我自然是不如你喜欢的人干净清白,但也不至于和自己万分敬重的长辈不清不楚。
“在我交不起学费住不起宿舍蜷缩桥洞的时候,是青叔伸出援手,这些年来若非有他,也不会有今日的我。裴警官家世不凡,自然是不会了解我们这种曾在夹缝中生活的人,是如何地绝望无助,又是如何地拼命抓住仅有的温暖。”
裴楚垂眼,这个角度能看见她大半张脸,肤色白皙,此刻眉眼微垂,眼底目光大抵是冷的。
两人不算多熟,每次都是她主动凑上来,娇艳的神态中带着满满的人间烟火气。像这样的女人,裴楚遇到过太多太多,可从未正眼瞧过。
然而今日,她忽然露出爪牙,话语里的嘲讽和自我厌弃,恍若间竟和曾经的苏子瑜有几分相似。
裴楚不免一愣,“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钱书怡不置可否,“你还想问什么?”
“钱小姐和谈明城、李鸿青皆有私交,你知道他们两人是旧识吗?”
“什么?你是不是搞错了,青叔和谈明城那只老狐狸怎么会认识?6号那天我接了青叔的电话,谈明城就在旁边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啊。”
裴楚追问:“你还记得电话内容吗?”
“记得,青叔那天很奇怪,他说自己要去做一件事,以后可能不能管理协会了,希望我和阿洵能看顾着。”
——
同样的时间,住院部9层,庄时叙住在0121号病房。
“庄先生,你要不要看电视,我替你调个节目看吧?说起来怎么都没人来照顾你呢?诶,我今天煮了猪肝汤,正好给你补补,你可千万别客气。”甫一走近,里面传来护士小姐的嘘寒问暖。
苏子瑜一愣,站在门口望进去。
“不用了,谢谢。”清雅温软的嗓音淡淡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庄时叙靠坐在病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苏子瑜对他了解不深,只知道他在国外长大,从言谈举止来看,应该出身不错,一眼便能看出家教良好。即便此刻被护士吵得有些不舒服,他的脸色依旧温和,只是唇微微抿着。
抬头,却看到了苏子瑜。
“子瑜。”
万里荒漠之中陡然盛放的绿色,充满着生机和希望,他的笑就给人这样的感觉。
这也是苏子瑜一直以来对他印象不错的原因,谁也不会讨厌一个温暖柔和的人。
不过思及那晚的事,她的表情淡下来,“时叙。”
护士明显对庄时叙有意思,看到异性出现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出去,关门的时候还不忘偷偷瞪苏子瑜一眼。
“你怎么来了,案子不忙了吗?”
“没什么大的进展,先过来看看你。”苏子瑜拉了把椅子坐下来,“伤口好点了吗?”
“好多了。”
若他的脸色看起来好些这句话大抵会更可信,苏子瑜敛神,也不打算拐弯抹角,直接问,“时叙,那天你怎么会去坞涯山?”
庄时叙眉宇间浅浅的愉悦之色渐渐收敛,他看着苏子瑜,澄澈的眼底看不出情绪。
然后,他笑了,似乎并没有任何的不悦。
“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呢,”从旁边小柜子上拿过手机递给苏子瑜,“当天回家的路上,我收到了这条彩信。”
苏子瑜接过来,时间显示在3月6号傍晚,照片上拍的俨然是梁耀辉的那辆车。
可是比起照片,更让她震惊的是左下角那个小小的标记——血色的火焰。
是Devil!
“我怕你们有危险,也没来得及想别的。在路上我给你打了电话,不过是关机状态。”
苏子瑜出重要外勤任务的时候,手机一向都是静音或者关机的。
“我昨天试着查了,但是这种通过网络发送的短信很难追踪。而且,他们之中有计算机高手,不过没有正面对上,我也说不好,总之不会很好对付。”
忙着连环案的事,对Devil的调查已暂时往后推,可是眼前这张照片再次将它摆到了面前。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咳咳……”压抑的低咳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
苏子瑜回神,庄时叙刻意转了头靠向另一边,微微弓着腰,将手捂在唇边。
只是那咳嗽声却是挡不住,从指缝里漏出。
他因她才受了伤,伤病未愈又被自己怀疑询问,苏子瑜一时觉得十分愧疚,立刻站起来,不甚熟练地去拍他的背。
“你没事吧?我去叫医生。”
手腕被握住,他指尖冰冷,声音因咳嗽而变得嘶哑,“不用。”
苏子瑜愣了愣,并不习惯和旁人这样的肌肤相触,轻轻挣开,“那我给你倒杯水。”她拿过杯子在饮水机上接了热水。
庄时叙喝了几口,咳嗽渐渐被压住。
“子瑜,Devil之中善于计算机的那个人给我的感觉有些熟悉,好像是师兄……”
苏子瑜一愣。
“就是,我家里那些洋画片的主人——阿让。”
这个消息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你确定?”
庄时叙有些迟疑,“只是……有些像。”
“这样……知道了,我会派人查的。”
谈话到这里结束,气氛有些小小的尴尬。
苏子瑜因着刚才的事觉得不好意思,一时间不知道还要说什么,无言坐了会儿,忽然看见桌上摆着果篮。
“你要不要吃水果?”
“啊?”庄时叙自然不明白这是她赔礼道歉的方式,但也没有拒绝,“好啊。”
——
裴楚跟钱书怡了解完情况立刻上楼,结果一进门就看到苏子瑜正敛着眉在专心削苹果。
不用猜,这肯定不是她自己吃的。
他踱步过去,一本正经地吐槽,“喂,你这是削皮还是削肉啊。”
苏子瑜抬头看他,他又道:“我来吧。”然后不由分说就把苹果和刀接了过来。
庄时叙看了眼半靠在墙壁上神态自若奋斗果皮的男人,似是无奈地笑了笑。
半分钟后,一个削成不规则多边形的苹果被送到了庄时叙的手里,他也没嫌弃,轻轻咬下一口,慢慢地嚼着。
然后,调侃般地开口,“裴警官削的苹果,果然要甜一些。”
头一回给人削苹果吃的裴大少默默咬牙,脸上笑得无害,“那是。”
——
苏子瑜又回到了监控的面包车里,“你是说,钱书怡接到李鸿青电话的时候,谈明城就在旁边?”
裴楚拿了两瓶矿泉水,一瓶递给苏子瑜,自己拧开了另外一瓶,“没错。”
现在是下午两点多,谈明城结束午休再次开始工作。
“李鸿青有没有参与当年杀害潘雪萍的事现在还不清楚,但他是知晓内情的,当他决定揭开这件事,势必可能牵扯出谈明城,”苏子瑜看了眼对面的小楼,“谈明城对李鸿青更多的算是一种灭口吧。可他杀张昊良和方磊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一口气喝完了半瓶水,裴楚拧好盖子把水瓶又塞回了杯托,“没有动机,因为那两个人根本不是他杀的。”
苏子瑜虽然也隐隐有这种怀疑,但当裴楚明确说出来的时候还是怔了怔,“那……”
两人就案情讨论了一会儿,话未说完,忽然有个人从他们车子不远处走过,苏子瑜凝神一看,竟是钱书怡。
她径直去了对面,脸上似乎带着怒意,一直走到了事务所门口才停下。
离开医院后,钱书怡回想起裴楚的那些问题,越想越是不对,警方的口吻里似乎是在怀疑谈明城。惊疑之下,她决定当面去问个清楚。
车子里,苏子瑜拿起望远镜。
没多久,谈明城也下来了,浅灰色西装,搭配着精美的领带,十分英俊醒目。
两个人就站在门口的景观树后,这样的角度,苏子瑜只能看到钱书怡一个人的表情,她情绪激动,像是在和他吵架。
便在此刻,对讲里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下一秒,刘乐佳的声音响起,带着兴奋,“老大,在尸坑里发现的校牌是谈明城的!”
经过鉴定科的处理,校牌上凝固的血迹已经没有检测价值,但是一组锈蚀的数字却被还原——199520102。
这正是谈明城在培恩时的学号。
有了证据,裴楚直接下达命令,“抓人!”
“啊!”
“杀人啦!”几乎是在同时,对面忽然传来尖叫声。
苏子瑜神经一绷,当即转头去看,之前还在对谈明城大呼小叫的钱书怡已经倒在地上,杏色毛衣上隐隐能看见斑驳的血迹。
路人纷纷围拢,在混乱里苏子瑜只看见一个飞奔逃离的背影。
谁都没有想到谈明城竟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凶!
“你去救人!”苏子瑜拉开车门跳下,拔腿就朝谈明城逃跑的方向追去。
“靠!”裴楚紧跟其后,同时对车上下来的其他刑警喊,“赶紧叫救护车,控制现场!”
——
事务所靠近老城区,越过马路和一座小广场,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到处是幽深富有年代感的巷子,七弯八绕的,全然不似路对面的现代化。
苏子瑜追着谈明城在小巷子里狂奔,尽头是一所技术学院后门,风噪声里有下课铃声响起。
谈明城快速回头看了一眼,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甚至还挂着面具般的笑。
他如此嚣张,苏子瑜只觉心头火起,追得更急。
然而,此刻天色昏沉,大片大片的乌云卷携着水汽在上方天空里聚集,不消片刻,雨珠便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苏子瑜觉得脸上一凉,随即,更多的雨点打下。
双腿像是被灌了铅,重得再也迈不出一步,多年的阴影终究不是朝夕之间就能去掉的。
她闭上眼睛,耳边回响着自己那满是不安的粗重的呼吸声。她凭着感觉往前走,坑坑洼洼的路面,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心口伤疤处泛出一股又一股的疼痛,像是当初被扎下那一刀时一样。
时间仿若过了一个世纪,可其实只有短短半分钟,后头忽然传来一阵有力的跑步声,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裴楚追上来,风雨声里字字清晰,“苏子瑜!你说过的,并肩而战!”
没有像以往那样,妥帖地将她护起来,他只是紧紧地抓着她,然后,狂奔。
冷雨淋湿了全身,苏子瑜感觉手腕上男人的力量顺着血液流淌全身,她睁开眼睛,视线在雾气里很是模糊,可前面那个背影如此高大坚实,让她忽然拥有了莫大的勇气。
大概百米后,这条巷子终于到了尽头,五颜六色的伞花开在大雨之中,正值下课,不少学生出来买东西。
因为人群阻隔,两人的速度被迫慢了下来。
裴楚个子高,隔着一众学生,远远就看见一个穿着灰色西装奔跑的人影。
此时谈明城已经比他们快了一整条马路的距离,前方转弯马上就是地形复杂的居民区,想在那样复杂的环境里抓人恐怕并非易事。
必须在谈明城进入居民区之前将人拦下!
裴楚呼吸急促,满头满脸的雨水,目光在周围快速一扫,旁边有一家体育用品店,最显眼的地方摆着几个足球。
他忽然就不追了,反而转了个方向直奔那家店,伸手抓过一个球,同时把警察证甩给了老板,“办案,借用!”
店铺的地势比路面高,他把球摆在地上,右腿屈起狠狠就是一脚,一个标准的正脚背射门动作。
所有的事都在极短的时间发生,苏子瑜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抬头,然后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球飞过两车道的马路精准地砸在了谈明城的脊背上。
苏子瑜看着那个在水洼里蹦跶的球,默默眨了眨眼睛。她还从来不知道裴楚会踢足球,而且准头这么好,真他妈……酷!
一击命中目标,裴楚得意地吹了声口哨。
眼看这人自恋的毛病又上来了,苏子瑜懒得再理他,几步冲到对面把人压制住,手铐一锁。
她使了狠劲儿,地上的人立刻痛呼出声。
“老实点!”她喊。
裴楚快步走上来,语气半是讽刺半是得意,“谈大律师,这不又再见了嘛。”
“不是!你们搞错了!”
男人艰难地仰起头,可那张脸根本就不是谈明城!
怎么回事!苏子瑜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裴楚所有的表情都僵在脸上,他一把将人拉起来,“你是什么人?”
“我就拿钱办事,两个小时前有个人让我两点钟开始在这附近等,”他慌慌张张的,因为手被反剪拷着,只能用肩膀虚指,“不止我一个啊,那边还有那边,都是啊。”
裴楚和苏子瑜同时转头望去,每个方向都有一个“谈明城”,一模一样的衣服,相似的身形。
金蝉脱壳,好,好得很啊!
裴楚面沉如水,眼睛里满是狠意。
“妈的!”
——
钱书怡伤在腹部,因为被袭击的瞬间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所以刺得不严重。
送往医院后,护士立即给创伤面做了处理,谈明城伤人的是一把尖刀匕首,和李鸿青身上的伤一样,呈现中间偏深两边浅的情况,医生建议最好还是缝两针为好,不过钱书怡死活不肯。
僵持之时,裴楚和苏子瑜进来了。
“怎么回事?”
钱书怡一看到裴楚撑着就要坐起来,“喂,你跟他们说我不要缝针!”
苏子瑜看了她一眼,然后对裴楚说,“我去问问。”她转身过去和医生说话。
裴楚走近病床两步,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你这么大一人了还怕疼啊?”
“你挨一刀试试,”她满脸不高兴,说话也毒得很,“你们警察一点用都没有,放着这么个危险分子不抓,非得让他刺我一刀才动手,喂,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行了行了,我代表宁城警局向你道歉,可以了吧?”裴楚被她吵得头疼,偏头看了眼她脱在一旁的毛衣,光从出血量来看也知道不严重,不缝针估计也没什么大不了。
“医生,她不愿意缝针就算了,赶紧包扎吧。”
医生背对着在和苏子瑜说话,闻言转头,“诶,好。”纱布和药就拿在手里,他直接走过去。
伤口位置特殊,裴楚撇开眼睛,苏子瑜在门口进来两步的地方,视线对上,她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
重要嫌疑人逃了,警方立刻通知所有警务人员,进行全城搜捕,同时挂出了通缉令。
刑警队会议室里灯光耀眼,一场会议正在进行。
刘乐佳站在台上,“监控搜索暂时还没有发现,不过所有通向城外的道路全部有人看守,飞机场,火车站以及客运中心也都协调过了,一旦谈明城使用这些公共交通,警方立刻就会知道。”
她结束发言,二蛋便接上了一句,“这一次,谈明城绝对跑不了,我还就不信了,一个大活人能凭空消失不成。”
钢笔点着桌面,裴楚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凭空消失自然是不可能,但是会不会被杀就难说了。”
轻飘飘的语气却是听得众人齐齐一愣。
“啊?”
苏子瑜解释,“撇开潘雪萍不说,现在两起命案,一起伤人案,动机其实是不同的。谈明城伤李鸿青应该是灭口,可张昊良和方磊的死,从手法的复杂程度和犯罪心理分析上更偏向于复仇杀人。”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从第一个张昊良到现在的谈明城,这些人都是凶手的目标,如今谈明城摆脱了警方的监控,实则处境更加危险。”
——
城市另一端,某处高档小区里。
钱书怡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拿钥匙开门,甫一进去就看到鞋柜旁有一双黑色皮鞋。
正被警方大肆通缉的谈明城此刻就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神态自若。
“你倒是舒服得很。”钱书怡径直走进厨房,取了两个杯子倒水。
谈明城走过去,伸手环住她的腰肢,轻轻抚在伤口处,“还疼吗?”
钱书怡把水杯塞到他的手里,转身大大咧咧地靠倒在沙发上,“你说呢。”
谈明城跟着她也回到客厅,微微抿了口热水,“这次的事多谢你了。”
事情要回溯到中午,他正准备闭眼假寐一会儿,钱书怡却忽然打来电话声称警方找到了他的校牌,这样东西当年的确丢在了山上,这也是他在知道坞涯山要开发后,立即联络其他人一起要去移尸的原因。
警方一但复原校牌上的学号,立马就有理由逮捕他,基于此才有了后来那场在大庭广众下金蝉脱壳的戏码。
“作为回报,我把整个星河公司都弄来给你,如何?你不是很想要吗。”
钱书怡嗤笑,“你如今自身难保,口气倒还是不小。”
“从坞涯山项目动工开始,当年的事就随时有可能事发,你觉得我会毫无准备吗?等我换了身份去到国外,警方又能奈我何。”
“是吗?”钱书怡忽然跨坐到他的腿上,贴到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动作轻佻,只是在男人看不到的地方,笑意渐渐变得冰冷,“可我不想要星河,我要——你的命。”
谈明城笑着轻轻掐住她的下颌,薄唇凑过去吻在女人唇角,“小妖精,你说什么?”
钱书怡用食指揩了下嘴唇,“明城哥哥,你说带我出去买糖,可是,糖呢?”
暧昧的气氛戛然而止。
宛如被人摁了暂停键,谈明城的瞳孔猛然一缩,浑身的血液滋滋结成冰。
记忆深处,小姑娘摇着他的裤腿,天真地眨着大眼睛,“明城哥哥,真的带恬恬去买糖吗?”
“你……”不管面对多棘手的案子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谈明城,忽而感觉到了一股莫大的恐慌,这种感觉比当年杀人埋尸的时候还要强烈,后背冷汗涔涔,他黑沉着脸,死死盯着钱书怡,咬牙切齿地吐出四个字:“你是顾恬!”
顾恬——潘雪萍的女儿。
“原来是这样,呵呵,我还以为张昊良和方磊是你爸杀的,不曾想到头来竟然是你。”他满脸戾气,用手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我就知道李鸿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年买孩子的那户人家说你不见了,我就知道是他把你偷走了!”
所有的事全都连了起来,一桩桩一件件。谈明城心中杀机立显,“真是小瞧你了,如此能忍。不过,依旧愚不可及,今天就送你们一家团圆!”
钱书怡被他桎梏,呼吸困难,可她丝毫不挣扎,只是一字一句艰难地道,“谁和谁团圆还不一定呢。”
话音才落,谈明城忽然就觉得手脚一阵无力,精神渐渐涣散,他暗道不妙,飞快看了眼茶几上的水杯。
“你这个贱人……”
双眼暴突,血丝密布,似乎是不甘心到了极点,然而药物作用来得汹涌,没多久,谈明城就瘫软到了一边。
“咳咳……”钱书怡甩开他的手,理了理衣服站了起来。
沙发上,谈明城已经陷入昏迷,她冷冷瞥了一眼,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串脏旧的小铃铛,戴到了手上,轻轻一动就是一阵清脆的声响。
“叮铃……”
声音穿透久远的时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温柔的父亲把铃铛戴到心爱的女儿的脚踝上。
“以后恬恬小公主不管走到哪里,爸爸都能跟着声音找到你啦。”
只是这串铃铛最后被人扔到污浊的泥地里,她回头,看到他们一个又一个地在上面踩踏而过。
钱书怡从回忆里抽身,摇着手,在叮铃作响的声音里,轻轻低喃,“谈明城,我们的账要慢慢算。”
——
刑警队里,会议还在继续。
鉴定科的人忽然推门走了进来,一个小警察把一份报告交给裴楚,“裴队长,比对有结果了,的确是亲子关系。”
室内众人一脸迷茫。
刚妹离得最近,看了眼纸上的两组数据,“师父,这是谁的DNA啊?”
“钱书怡和潘雪萍。”
“……”刚妹张大嘴,可笑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几秒才咽了咽口水,说出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钱小姐就是顾恬,潘雪萍丢的那个女儿?”
在场的人都看过潘雪萍的资料,里面清楚地记录着她的女儿名叫顾恬,丢的时候刚刚满五周岁不久。
二蛋惊得险些跳起来,“神马?!”
事情转折之快令人咂舌,一个丢了23年的女儿,竟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现了。
梁耀辉休息了两天就重新开始工作了,听到这里再结合所有的事情,隐隐有了个猜测,“难道这一切都是钱书怡在报仇?”
第一个猜想得到验证,裴楚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现在就差最后一个重要的线索了。
炸开了锅的谈论中,一个电话打进了裴楚的手机。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众人纷纷回头。
苏子瑜看了眼屏幕,“是时叙。”
他划开免提,庄时叙的声音清晰地飘在会议室里,“裴警官,追踪芯片有反应了,目标已离开主城区,现在在百哨路。”
裴楚蹭地起来,“所有人立刻准备,一分钟后停车场集合!行动!”
“是!”
——
比起警局的紧张气氛,医院里依旧静得没有人情味儿。
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在空气里漂浮,9层最角落的病房里,房门紧闭,两个看守的警察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就在几个小时前,李鸿青恢复了意识,他看着走进来的男人,他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可是气质又不像是医生,“你是谁?”
男人个高腿长,灯光投下的影子尽数落在病床白色被子上。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见钱书怡?”
李鸿青一愣,眼眶瞬间就湿了,抖着嘶哑的嗓音回答:“想。”
——
警笛鸣响。
一辆跟着一辆的警车在路上呼啸。
二蛋和裴楚、苏子瑜一辆车,心里一个接着一个的疑问不停地冒出来,“老大啊,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钱书怡的,我看她挺正常的啊。”
比起谈明城的嚣张来,钱书怡可谓非常低调了。
“她几乎没有破绽,最开始也只是从案子本身推理排除而已,基本有三点:
“一,张昊良的案子里,凶手熟悉工地环境,因此当时我们推断是工人或者频繁出入工地的人。作为乙方项目部经理,钱书怡进出工地的机会很多。
“二,方磊被害当晚,钱书怡就在别墅群,拥有最佳作案时间和机会,至于和谈明城约会,我想她应该有很多方法可以让谈明城昏睡吧,这个不在场的证明并不有力。
“三,李鸿青的自首十分突然,很明显是在替人顶罪,如果凶手是谈明城,这个因果就不成立了,除非凶手是他极为重视的人。对钱书怡他有着超乎寻常的关心,很可能知道她就是顾恬,为了保护她而自首倒是说得通。
“三者重合,钱书怡的嫌疑就有些大了。不过以上都是单方面推测,其实最让人怀疑的还是今天……”
话未言尽,对讲机里刘乐佳的声音传了出来,“老大!李鸿青被人带走了!”
裴楚闻言,眉头直皱,苏子瑜已经打开对讲机开始安排了,“派辆警车过去处理,其他人任务不变!”
“明白!”
最后头的一辆警车缓下车速,慢慢掉了个头开上了对面车道疾驰而去。
工作日的下午,天色沉沉,雨丝细密。
出警人员通讯全开,庄时叙那头传来噼里啪啦的键盘声,“目标不再移动,位置显示在坞埭村。”
坞埭村距离坞涯山很近,在山脚下不足一公里的地方。
苏子瑜拧眉,“钱书怡是去潘家老宅了。”
——
因为周边群山的旅游项目陆续开展,坞埭村早在前年就确定拆迁了,拿了赔款的村民很多都已经陆续搬离,只有少数几户还在住着。
潘雪萍的家在村子边缘,独门独户。
到了村口,众人下了车,全副武装层层向里推进。
村里住着的基本都是还要在附近干活的,这个点,正是工地施工的时候,村子里安安静静。高矮不一,错落有致的自建房连绵至后山。
村庄西北靠近山,南面对着国道,东面临河。河岸宽阔,流水之声潺潺,就在河岸边,一栋灰黑色的两层小楼出现在众人眼前。
裴楚做了个手势,身后跟着的人立刻分散成两队,从两边包抄过去。
院子大门半开着,雨水里有一股久无人居的霉味儿。
苏子瑜别上枪,拿着望远镜隔着院子往里看,小楼并排一共三个房间,正中间朝南的厅堂里,有个人影背对着窗户。
看身形应该就是钱书怡。
片刻后,她动了。苏子瑜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因为在她微微侧开的身子后,谈明城浑身是血,被一根消防绳悬拴住脖子挂在房梁上,双腿屈膝跪在地面上。
余光里,裴楚手势一动,警察立刻破院门而入。
无数管森然的枪口直直对准了里面,二蛋拿着阔音器大喊,“里面的人你已被包围,放下武器!”
这句话重复了三遍,然后,厅堂大门缓缓开了。
钱书怡以及谈明城尽数暴露于警方视野里。
所有人的枪口刷刷一动,全部瞄准了钱书怡,她却视若无物,唇边笑意淡淡,目光直直对上裴楚,“我很好奇,裴警官为何会怀疑我?”
“鞋子,”裴楚平静地开口,“在我和你接触的时间里,你都穿着高跟鞋,甚至方磊被杀当晚,你在别墅里见我们都特意换了鞋。
“可今天在医院里见面,你却穿着球鞋,对于一个酷爱高跟鞋的女人来说,是什么让你忽然选择换上球鞋呢。”
“就凭这个?”听到这个回答,钱书怡倒是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裴警官对我还真是观察入微啊。”
她说话习惯了油气,如今还不忘调侃,裴楚微微皱眉,“还有你出现在事务所的时机,我们监控了他整整三天,结果你一来他就跑了,未免太过巧合。
“其实你也应该知道帮谈明城摆脱警方的这步棋很容易暴露自己,但是你别无选择,只要谈明城在我们的监控之下,你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没错,裴警官果然名不虚传,”钱书怡说,“不过,你们倒是比我想象中来得要快,不会是……在我身上藏追踪器了吧?”
裴楚没说话,苏子瑜却开口了,“纱布里。”
钱书怡下意识摸上伤口处,回忆起在医院里苏子瑜和医生谈话的情景。原来他们当时一个在跟她说话,一个却在纱布里藏了追踪设备。真是防不胜防啊。
半晌,不知是自嘲还是豁然地笑了声,“啊哦,王牌搭档,我算是见识了。”
厅堂里,谈明城已经意识模糊,裴楚虽然对他格外厌恶,但也不得不救,因此不再多费口舌,直接说:“钱书怡,杀人偿命,放了谈明城,跟我们走吧。”
钱书怡神色淡下来,丝毫不在意面前直对着她的无数枪口,手指把玩着火柴盒,“是啊,杀人偿命,谈明城今天就该把命留在这里。
“既然各位警官来得如此及时,那就和我一起审判这个罪人吧。”她转身,把后背赤裸裸暴露出来,“各位可要注意了,这里埋着不少炸弹,要是不小心擦枪走火……”
她没再说,只是模仿着发出一声“砰——”
在场所有人面色齐齐一变。
苏子瑜飞快扫过院子,小楼门口不起眼的角落里有着几个相同的黑色布包。
梁耀辉两步上前,轻手打开距离最近的一个,拉链一开就是一股浓郁的火药味。
“是真的!”
裴楚眸色沉沉,一个一个的黑色布包少说也有十来个,万一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收枪!后退十步!”
他下了命令,又对里面的钱书怡说,“谈明城罪孽深重自有法律制裁,你何必赔上自己!”
钱书怡转头,冷笑出声,“法律制裁?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正义,23年前,谈明城、张昊良,方磊害死他们的老师,推我父亲下山。
“23年后,他们一个个功成名就,教授、老板、律师,多可笑啊,杀人犯成为了社会精英,你们口中的法又在哪里?”她的目光从眼前的这些警察身上一一扫过,意有所指地道,“又或者,连你们这些执法者都在蔑视正义。”
这些话说得人哑口无言。
她已侧身,手掌掐上谈明城的脖子,“明城哥哥,我给你个机会坦白,你把你们做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地和各位警官交代清楚。”
——
对于李鸿青来说,1995年深秋发生的一切是他这一生挥散不去的噩梦。
梦里有顾恬害怕的大哭声,有老师绝望的嚎叫声,还有顾家男人愤怒的咒骂声。痛苦、慌乱、恐惧,所有负面的情绪统统砸向当时只有18岁的他。
他们被社会上几个混混骗了,输了钱,三万块。
对于几个渐渐学好的问题少年来说,这笔钱无疑是再次将他们推向深渊的魔掌。
顾恬是班主任潘雪萍的孩子,白白净净像是玉雕的一样,好看得不得了,连心肠狠辣的谈明城都罕见地有些喜欢她,直到这种喜欢变成了利益的打量。
“卖孩子吧。”谈明城说。
“不行,那是老师的孩子啊!”他跳起来反对。宿舍的窗外是破旧的篮球场,潘雪萍正带着顾恬在玩耍,阳光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金光洒落,美得温柔耀眼。
李鸿青喜欢潘雪萍,喜欢她温声细语地念文字,喜欢她耐心的教导,喜欢她的目光里永远只有鼓励没有轻视。
看到老师在楼下和孩子玩得那样高兴,他的心里满满涨涨的都满足感,可是一转眼又成了巨大的愧疚和恐慌。
方磊阴沉着脸,似乎下定了决心,“老师这么年轻,孩子还能再有的,我们要是还不出钱可是连命都没了。”
张昊良也附和,“是啊,小潘老师不是总说我们都是一家人嘛,现在家人有难,互相帮助下又怎么了,大不了等我们有钱了再把孩子买回来。”
可是谁都没想到,潘雪萍会疯,孩子丢了对她而言像是丢了三魂七魄。同样,也没人想到她为什么又突然清醒,还那样巧合地听到了前来看她的谈明城几人的谈话。
一向温柔的她,为了孩子变成了刺猬,她要和伤害顾恬的人拼命。
李鸿青抱着从买家手里好不容易偷回来的顾恬站在门口,里面绝望的哀嚎声从张昊良的手掌中漏出,仿若杜鹃泣血。
顾恬睁着大眼睛浑身发抖,她也许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是她知道妈妈在哭。
他死死捂着顾恬的嘴巴不让她哭出声来,孩子昏倒在怀里,他抖着手把人藏到门口草垛中。
再进屋,谈明城冷淡兴奋的声音直击耳膜,“没想到清纯的小潘老师也有这样一天。”
方磊在她全身摩挲着,“天哪,老师的皮肤好滑啊。”
然后张昊良看到了他,“鸿青,快进来,关门!”
李鸿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开腿的,只觉得浑身忽冷忽热,像是要死去一样。
谈明城不会让他干干净净地撇开关系,“伤成这样,小潘老师也活不长了,鸿青,你给老师一个痛快吧。”
他低下头,潘雪萍下身都是血,模糊不清的伤口不知道有多少,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喉咙里有恐怖的呼吸声。
她张开眼睛,对上李鸿青的视线,眼底满是希望解脱的请求。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潘雪萍,你们可以叫我小潘老师。”
“鸿青,你文章写得真好,以后一定可以成为大作家。”
“我们这个班级就是一个大集体,是一家人,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社会,都要相互扶持。”
……
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李鸿青看着一直隐藏在心底的遥不可及的心爱之人,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揉成碎片了。
“老师……”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然后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们将尸体藏好,做出她自己走失的样子,然后等到晚间,趁着村人都在寻找的时候将其抬上山。
大抵真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老师的丈夫忽然回来了,见他们鬼鬼祟祟上山竟跟踪而来。
狼狈死去的妻子让他瞬间失去理智,他们五个人扭打成一团,混乱中谈明城将他踢下了陡坡,那个坡很高,似乎深不见底。
这个男人自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抵是被林中蛇虫鼠蚁蚕食干净了吧。
“今天的事大家都有份,一旦败露谁也跑不掉。”
“放心,我们埋得深不会有人发现的,只要咱们自己不要露馅。”
“老师的丈夫无缘无故不见,警察肯定要查,我们赶紧下山,趁着村民还没回来,去布置下现场。”
……
临走前,他回头去望,尸坑被压得很严实,那个温柔善良的老师毁于她最关爱的学生之手。
可笑啊。
后来,他把顾恬送到了距离余县很远的一家名叫“朝华”的孤儿院里。
再之后,他写了书,出了名,最后创办了Wait志愿者协会,又辗转找到了顾恬,以一个好心人的身份默默帮助着她。
一个杀人犯,变成了受人尊敬的善人。
他的一生也很可笑啊。
……
坞埭村就要到了,李鸿青打开窗,静静地看着远处高耸的坞涯山,心恸如刀绞。
——
血液粘在眼皮上,望出去都是血蒙蒙的一片。
和张昊良他们一样被残忍地虐待,谈明城的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狼狈。他浑身痛得发抖,可他心底依旧没有悔意,只是暗恨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钱书怡。
“明城哥哥,我给你个机会坦白,把你们做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地和各位警官交代清楚。”
他咬着牙不说话。
钱书怡忽然伸手按在他的伤口上,他立刻痛得大叫一声:“啊!”
惨叫声激得外面警察再次摸上了枪,“钱书怡,你别乱来!”
钱书怡只当作没听见,继续问,“说,你们对顾恬做了什么?”
“卖,卖了她……”
大约是戴着扬声的设备,即便这句话他说得格外虚弱,但依旧清晰地传到众人耳朵里。
苏子瑜站在院子里,细雨打湿了头发,有些冷,可是这种冷分毫比不上人性的冷。
原来当年潘家悲剧的起源也是谈明城他们一手造成的吗?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裴楚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卖了多少钱?”
“三万……”
钱书怡冷笑,“那你们对潘雪萍做了什么?”
因为疼痛,谈明城口齿并不清楚,“杀了。”
“怎么杀的?”
“虐待……掐死……”
这场私人审判,拷问的何止是谈明城,还有他们这些警察的正义之心,如此一桩惨案,竟是迟到了整整23年才大白于天下。
刘乐佳几乎控制不住情绪,眼泪无声滚落。
身边,二蛋拍了拍的她肩膀,小声地气急地连声咒骂了几句“禽兽”。
询问还在继续:“那她老公呢?”
“掉下山了……不知生死……”
“后悔了吗?”
谈明城怨毒地盯着她,难受地滚动着喉结,“后悔没杀了你!”
“谈明城啊谈明城,生而为人,你怎么就长着一颗狼心呢。”钱书怡眼底尽是森然冷意,只是唇边的弧度还是扬着,她直起腰,回头去看裴楚,“裴警官觉得,他该不该死?”
裴楚胸腔里憋着一股火气,被她一问,恨不得就顺口一个该字,“钱书怡,你为这种人赔上自己的一辈子,不值得。”
钱书怡不语,又去看苏子瑜,“苏警官觉得呢?”
“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凌驾于法律之上审判别人,”苏子瑜忍着对谈明城的怒意,尽量平静地说话,“你这样杀他,又和他当年有什么区别,谈明城该死,但你没必要脏自己的手。”
“苏警官,你和江亦姝在这点上还挺像。”钱书怡似乎回忆到了什么,脸上缓缓露出些许柔色,但很快就消失了,“如果我说,我是害死她的凶手之一,你还会像现在这么平静吗?哦,还有骆邵宁,全部都是我们做的。”
裴楚和苏子瑜皆是狠狠一愣。
钱书怡并不是真的想要他们的回答,说完那句话便不再开口,一直把玩在手里的火柴盒被打开。
“嚓——”
火星忽起,她把点燃的火柴扔向了脚边一个黑色布包。
她要引爆炸弹!
“小心!卧倒!”大喊声骤起,有火苗烧起了布包的料子。
而苏子瑜脑子里却全是她的那些话,“钱书怡,你把话说清楚!”推开面前的裴楚扑了上去,“还有谁!是谁杀了她!”
我的姐姐,怀着身孕的,那样善良阳光的姐姐,到底为什么要害她!
告诉我!究竟还有谁?
“子瑜!回来!”听到有关骆邵宁的事,裴楚一时间也是心如乱麻,可是此刻情况危急,他往前一跃直接将苏子瑜扑倒在地,狠狠护在身下。
然后……
“砰——”
火光四起,整个地表都在晃动。
爆炸的一瞬间,裴楚抬头,看见钱书怡忽然绽开灿烂的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留个联系方式呗,我去警局给你送见义勇为的锦旗啊。”
“看不出来吗?我在追你啊。”
“裴警官家世不凡,自然是不会了解我们这种曾在夹缝中生活的人,是如何地绝望无助,又是如何地拼命抓住仅有的温暖。”
……
大火之中,她展颜而笑,有一种飞蛾扑火的壮烈感。
她本该有温柔的父母,本该受尽宠爱公主般地长大。
她会学很多很多知识,交很多很多朋友,然后遇上相爱的人披上婚纱,变成妻子、母亲的角色。
只是,好可惜,披着人皮的魔鬼残忍地毁掉了一切,毁掉了未来的所有美好。
最后,她坠入黑暗,在大火中乞求重生。
……
冲天而起的大火,刺目异常。裴楚低下头,用身体将苏子瑜牢牢护住。
瓦砾火星四溅,裴楚感到背上有一阵难忍的灼伤感。
钱书怡的声音忽然隐约传来,“裴楚,谢谢你的外套,他一定觉得很温暖。”
外套……
——
浓烟滚滚,巨响如雷。
远处施工的人惊恐地望着村庄的方向。
李鸿青被男人放到村口,没走两步就看到火舌吞噬了潘家老宅,眼底都是火苗窜动,他愣在原地,表情像是哭又像是笑。
“恬恬,你为什么不把我一起杀了。”
他面色苍白如纸,腰腹处的伤口已经崩裂,血液缓缓流出,他微微发着抖,将手指深入伤口之中,剧烈的痛袭来,他站不住直接跪倒在地上。
“一起去地下给老师赔罪吧,我也犯了错啊……”
一开始他就错了,以后做得再多也挽回不了。
鲜血不停地从伤口往外冒,没一会儿地上就聚起一小滩了。仿佛又回到了那恐怖的一天,老师倒在血泊里抽搐着。
老师,对不起。
我……爱你。
——
一周后。
裴楚和苏子瑜离爆炸区域最近,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休息了快一个礼拜才上班。
多日未见,大家格外热情,恨不能撒花庆祝两人归队。
说起潘家那场爆炸,大家还是心有余悸,那么多炸药,院子里竟无一人伤亡,连弹药专家都啧啧称奇,连连感叹对方对炸药剂量和爆炸区域位置的精准控制力。
午饭前,裴楚被叫去了鉴定科,待了有一会儿才回来。
一出走廊,地下一层传来脚步声。
“谢谢你啊,胡法医。”是苏子瑜的声音。
“不客气,小事而已。”
垂眼去看,胡晏骁和苏子瑜并肩走上来。
“嗨,裴警官。”胡晏骁先看到裴楚,笑着打了声招呼,“我去食堂啦,再见。”
“再见。”裴楚笑笑,然后伸手去搂苏子瑜,“去法医办公室干吗?”
“我让胡法医安排潘雪萍和她丈夫的火化,他们分离了23年,肯定希望能够再在一起的吧。”
“裴楚,谢谢你的外套,他一定觉得很温暖。”当日钱书怡这句不清不楚的话,让裴楚上了心。他想起自己曾经把外套给过一个流浪的疯老汉,好在老汉的尸体还未安排火化,进行DNA比对后,正是钱书怡的生父。
原来当年他被推下山侥幸没死,但是因为头部受伤,智力严重受损,变得疯疯癫癫。无人知道他是怎么从坞涯山来到宁城市区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神智时好时坏,总能隐约记起惨死的妻子,还有女儿最爱听的摇篮曲。
就和付嘉华被杀当晚,他们见到的那样,时而癫狂地想要找警察为妻子报仇,时而平静温柔,像是在哄孩子睡觉。
他就这么流浪了二十多年,直到除夕之夜,在饥寒交迫里死去。
潘家之事如此惨烈,实属罕见,连戴局听了都不免长吁短叹了一番,外面媒体报纸更是争相报道。
虽然结了案,但苏子瑜始终觉得心有不忍,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夫妻二人共同火化,圆了他们团圆的梦。
裴楚微叹一声,“对了,鉴定科的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钱书怡真的死了?”
后续工作里,警方前往钱书怡家搜查,在书房中同样找到了血色火焰图,再联系到她最后说的那些有关江亦姝和骆邵宁的话,可以肯定她是Devil的一员。
但和程沉的一心求死不同,苏子瑜总隐约觉得钱书怡不会这么轻易赴死。
而且炸药大部分都集中在钱书怡和谈明城两人身边,爆炸的巨大威力直接能将人炸成碎块,除了残骨碎末之外什么都没有,根本无法直接判断她是否就在其中。
果然,下一秒,裴楚就说,“现场残留的尸块里没有发现她的DNA。”
那样的情况下,不知道钱书怡是如何逃脱的,也许是跳河,也许是有不为人知的暗道,可是怪就怪在,事发之后警方对周边进行过撒网式的搜索,并未发现什么。
但不管如何,如今能肯定的就是,钱书怡还活着。
也许,在未来Devil的犯罪里,她依旧会卷土重来。
正午的阳光明媚,裴楚抬头,眯着眼仰望蔚蓝的天空。
大概,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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