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城·罪恶净土(三)

前情请看:

《无声之城·罪恶净土(一)》

《无声之城·罪恶净土(二)》

裴楚自从去年在湖城追犯人的时候撞坏了座驾,就换了辆越发惹眼霸气的肌肉车。

车内开着热空调,但苏子瑜还是觉得冷,以至于脸上表情也更加地淡。

学校就在不远处,一眼望去还能看见门口石牌上“务源中学”四个字。

夜色深沉,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有些飘远,像是被迫回到了曾经最黑暗的那段时光,所有的苦痛和绝望卷土重来,刺得心尖都在发颤了。她努力稳着呼吸,还是觉得胸腔里的空气一点一点地消失,闷得人心里发慌。

手机铃声乍响,像是一个鼓到极致的气球被猛然刺破,苏子瑜愣了好一会儿才轻喘着接了电话,是局里打来的。有两件事,第一是有个学生家长电话打到警局,说了一件有关宋东亮的事,第二是尸检结果出来了。

车厢里空间小,听筒里传出的声音一字不差地落到了裴楚耳朵里,他扔了颗口香糖到嘴里咀嚼,一脚踩下油门,车速瞬间拉到80码,疾驰着离开了二里甸镇。

苏子瑜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人在穿衣打扮上的考究就跟那英国绅士似的,平常不西装领带得打扮妥帖了是绝不出来见人的。

这会儿却是风尘仆仆,衣服上沾了土也没见炸毛,到底心里还是关心着案子,这才不远千里匆匆赶回,比起刚进警校时的样子,现在总算是有点儿做警察的自觉了。

“你家老爷子身体怎么样了?”

裴楚没料到她会过问自己的私事,面上笑道:“没事儿,什么毛病都没有,就是骗我回去罢了。”

“哦……”苏子瑜愣了下,这裴家老爷子的事迹她有所耳闻,年轻的时候是参军打过仗的,因为脾气坏、对敌狠,底下的兵都偷偷叫他“黑阎王”,到现在余威犹在。

这么个狠角色,如今却是做起装病骗孙子回家的事儿,还真是……她默默想了想,大抵就是那些个女同事一天到晚放在嘴上的那个词:反差萌。

“老爷子日子太无聊,总想着拉郎配。”裴楚满脸郁闷,对方如果不是自家爷爷,怕是早就要爆粗口了。

所以,这是被骗回去相亲了?

苏子瑜本是随口寒暄两句,但看他这副模样,忽然就有些想笑,刚才心头郁结的不快也散得差不多了。

裴楚从反光镜里看她,“你是在偷笑吗?”他大为光火,“有什么好笑的,你看看你,穿成这样也是相亲去了吧?”

苏子瑜没反驳,“算是吧。”

她这么坦诚,裴楚倒是默了片刻,“那,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没想过谈恋爱更别提结婚了。”从10岁起她的人生就不再属于自己了,结婚生子怕是奢望了。

空气静默下来。

苏子瑜转头看着车窗外飞快后退的景色,慢慢感觉到了倦怠,昨夜睡得不安稳,今天又高强度工作到现在,体力已经快达到极限。

大概是车内暖气太过舒适,亦或是裴楚的回归让人松懈,渐渐的,她松了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任由黑暗和倦意将自己包围。

几乎是在同时,车速表上指针下滑,最后指向40码,裴楚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调低了音乐声。

天上的残月悄悄躲入了云层,路边灯光昏黄,宽敞的道路上只有一辆拉风的肌肉车缓缓行驶着。

——

到了警局,苏子瑜还没醒。

裴楚停稳了车没有急着叫醒她,墨色眸底倒映着女人疲惫的睡颜。

似乎也只有在睡熟的情况下,这个让警界刮目相看的女人才会放下防备,安安静静得像是个普通姑娘。

裴楚认识苏子瑜快十年了,当初他为了躲那位江大小姐的纠缠进了公安大学,那是个出了名的和尚学校,女生少得可怜,稍稍出彩的姑娘在校内都是名人,更何况是苏子瑜这样容貌学业都胜人一筹的。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传的,说苏子瑜是他们那届的最优生,他裴楚是什么人,从小到大哪次不是最出挑的那个,虽然进警校是阴差阳错,但也不甘心被个女人比下去。

当时就找上门去堵人比试了,但是哪里知道话才说完,就被她一个过肩摔狠狠撂倒在了地上。

走廊里人来人往,他这辈子的面子里子都仿佛丢在了那个过肩摔里,而更让他恼怒的是,苏子瑜居高临下,讽刺地问:“有钱人家的少爷,也想做人民警察吗?”

是的,他并不想做警察,刚进学校的时候,的确插科打诨地瞎混日子,可是这件事被一个女人揭出来,却是分外地刺人。

他承认,那是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失败和难堪。

不过谁曾想,当初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个人竟然能和平共事这么多年,连他们的好友谢宜修一开始都是啧啧称奇。

另一边,买了奶茶准备进大楼的刚妹,发现了自家师父那辆骚气至极的车,立刻兴奋地冲上去敲玻璃。

“师父你回来啦?”

苏子瑜在玻璃声响起的下一秒就惊醒了,脸上所有的疲倦都在顷刻消失,根本看不出刚刚睡醒的痕迹。

裴楚看了眼窗外兴奋的刚妹,心里暗自骂了声“兔崽子”。

——

队长回来了,大家都很兴奋,但是谁能告诉他们,为啥副队出去一趟裙子变短了啊?为啥副队坐着老大的车回来啊?

要不是还有正事,众人恨不得坐下来开个八卦大会。

来电的是隔壁班一个女学生的家长。

刑警队的电话都是自动录音的,此时二蛋播放了那位来电家长的通话内容:

“警察同志,你们走之后我又仔细想了想,觉得有个情况应该要跟你们说一下。

“今年刚开学的时候,我女儿提到了一件事,她说经常看到宋同学几个人把一个贫困生围在没人的角落里,也不知道做什么,现在想起来觉得可能是在争执打架吧。”

录音回放结束,一时没人开口。

裴楚整个人都坐在桌子上,支着一条腿,默了几秒后看了眼一旁坐着的程沉,道:“程法医,请你先说下具体尸检结果吧。”

程沉站起来,简单地分发了资料,“我在死者的手上还有脚上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痕迹。”

苏子瑜翻开报告,裴楚凑上去看,里面有尸体局部的照片,宋东亮的手脚上均浮出淤青。

“他在死前跟人打过架。”

程沉摇头,对苏子瑜解释:“其实,应该说是打人,因为淤青基本集中在指骨,这是打人才会造成的痕迹。”

打人?

梁耀辉是个老刑警,经验丰富,听到这里嗅出了一丝不对劲,“会不会不是单纯地打架,而是霸凌?”

苏子瑜将宋父打死流浪狗的事说了一遍,道:“我和阿楚都觉得可能是霸凌,现在这通电话更加证实了这个猜测……”

“这是什么?”裴楚就着她拿资料的手翻到了最后一页。

苏子瑜低头去看,是前臂的位置,有一道1.5厘米左右同等宽的淡淡白痕,绕了一整个手腕。

程沉说:“这是经常带手表的痕迹,表带覆盖的皮肤会比周围白。”

苏子瑜立刻想到了宋东亮抽屉里那个精美的手表盒子,低声和裴楚说了情况。

他仔细问了盒面上LOGO的样子,然后才问:“死者带手表了吗?”

二蛋回答:“没有,发现尸体的时候手腕上什么都没有。可能是他自己摘了或者丢了吧。”

裴楚沉吟着没有再说话。

程沉又道:“我在死者指甲里发现了一些皮屑组织,已经交给鉴定科做进一步检验了。”

“如果是霸凌,那凶手是宋东亮的同学?这也太恐怖了。”二蛋摸了摸手上的鸡皮疙瘩。

裴楚问:“你们不是在查监控吗?有结果了吗?”

刚妹:“没有,还要再等等。”

正常情况下放学后一个小时之内,学校里的人便都走得差不多了,此后再有老师或者其他人离开也都三三两两的几个,保安大致都能记住。

因此根据保安的回忆,刑警队调取了学校周边没受停电影响的道路监控,开始了撒网式地搜索比对。

但是由于学校所在的街道外道路四通八达,筛查极有困难也极其耗时间,虽然和技术科已经连续查了一个下午,但到现在还没出最后结果。

裴楚看了看表,“加快速度,12点前我要看到结果。”

——

月亮躲进了云层,夜色漆漆,吹来的风寒凉,苏子瑜站在走廊里,肩上披着警服外套,唇色因为冷而微微地发白。

她想起宋东亮被发现时的模样,心头发寒。已经很多年没有接触过有关校园霸凌的案子了,这让她猝不及防地想起了一些被封在心底深处的记忆。

……

“她爸爸是杀人犯,她是小杀人犯!”

“不要跟她玩,她爸爸是个大坏蛋!”

“……”

大开的窗户忽然被人关上,回忆戛然而止。

顺着窗柩上的手往上,就看见裴楚痞里痞气的笑,“案子悬而未破,你还有时间在这里偷懒?苏子瑜,你现在是越来越不敬业了啊。”

苏子瑜回神,顿时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情通通都没了,只知道眼前这家伙又没事来找茬,可气得很。

她送了他一个白眼,“毛病。”然后就转身进办公室了。

裴楚挨了一句骂,也不见生气,反倒淡淡笑开,冲着她的背影喊,“喂,你这动不动就骂搭档的习惯能不能改改,你这样我多没面子啊。”

——

没有等到12点,监控调查就有结果了。

现在是23:20分,警队里灯火通明,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气氛森严。

根据值班保安的证词再比对周边监控,警方发现了三个有时间作案的人员。

“方有荣,今年60岁,是学校的清洁工,负责校园厕所的清洁工作,根据监控时间推算,他是在6点40分左右离开学校的。”幻灯片上出现监控画面,定格在一个老人背着布袋走路的姿势上。

裴楚抬头看了两眼,问,“他的脚?”

刘乐佳调出资料,放在画面右侧,“方有荣右腿天生畸形,所以基本排除他作案的可能性。”

苏子瑜没有反驳,“继续。”

按键声落下,白幕上画面一转,首先出现的是一辆白色轿车,很低调的牌子,随着刘乐佳的操作,画面越来越近,虽然画质模糊但勉强能看清五官。

苏子瑜略微一怔,低喃出声,“庄时叙?”转头见裴楚也有些吃惊。

“老大你们认识啊?这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国内第一的计算机高手啊,”二蛋本人是个电脑迷,提到自家偶像顿时来了劲,“七年前虞城10万台主机被黑客侵略,当时庄时叙不过23岁,以专家身份协助警方,不仅挽救了损失,还顺藤摸瓜找到了嫌疑人地址,可谓一举成名。”

队里也有人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计算机高手,疑惑地问:“那他怎么会出现在务源中学?传闻他已经隐退,快两三年没消息了。”

刘乐佳:“保安说他是学校的电脑老师,执教快有大半年了,具体原因现在尚不清楚,他的车是在学校右侧省道上被拍到的,推算应该是在7点30分左右离开学校。”

“电脑老师?”裴楚扔了手里的笔,往后靠倒在椅子上,他当然是记得庄时叙的,挖心大案期间他们有过合作,而且当时苏子瑜对庄时叙的态度有些不同,哪怕这两人交情似乎并不深,“还有一个是谁?”

最后一个画面是在一条大道和乡间小路的交叉口,车流之中有个羸弱的身影,是个面容青涩的少年。

苏子瑜猛然想起无数个灯火昏暗的夜晚,小区大门口借着路灯看书的摆摊少年。

怎么会是他?

记忆倒回,昨晚老人家说孙子感冒在家休息的话语还在耳畔,此时回想起来,竟生出几分怀疑来,是真的生病还是……

“方迁,15岁,宋东亮同班同学,父亲因抢劫伤人而入狱,母亲离家出走,家里只有一个奶奶,保安说他经常会在老师办公室和教室里收一些大家不要的旧书去卖钱,因此走得比较晚。

“昨晚他离开学校是在7点10分前后。”刘乐佳从电脑桌前直起腰。“如果撇开霸凌这个猜想,我觉得庄时叙的嫌疑更大些,方有荣有残疾姑且不算在内,方迁到底是个孩子,看起来这么瘦瘦小小的,不大有本事杀人。”

“这不是绝对的,人的潜能无限,在某个点可能会集中爆发,现在暴力犯罪越来越低龄化,”二蛋一向心直口快,“方迁若真的是被长期霸凌的对象,反抗杀人不是没可能。”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刚妹从外头冲了进来。

“鉴定科验出DNA了!”

在宋东亮指甲中发现的皮屑经过鉴定比对,发现其DNA与一位正在服刑的抢劫犯相吻合,存在亲子关系。

刚妹把结果交给裴楚,“这个方某在08年因为入室抢劫被捕,介于情节严重判刑了16年,他家就在二里甸镇,有个儿子名叫方迁。”

“这……”刘乐佳抓了把头发,“太匪夷所思了吧……”

大家都没应声,心情沉重。

——

开完会,苏子瑜回了趟家。

她是往小区北门那条路走的,路过翟海高级中学,对面是一个始建于上个世纪70年代的小区,大多为小户型,是陪读的家长首选的房子,因此每年中考一过这块儿租金就猛涨。

收到陆琛短信的时候她刚走过校门口,看了眼手机,内容大致是嫂子负气出走去她那儿了,自个又不肯承认错误,让她多照顾着些之类的,好在最后还记得她,嘱咐她多休息。

想到自家那活宝嫂子,苏子瑜不由弯了弯嘴角。

后边儿喇叭声响了下,开上来一辆电瓶车,她侧身让了让,目光无意瞥到对面小区里的某幢楼。

虽然天幕漆黑,但是苏子瑜还是清晰地看到有个黑影站在楼顶外墙上,身子甚至微微地往外倾。

这人要跳楼!这是她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来不及深究,她立刻跑过马路进了小区,来到那幢楼下,那个人影还在。

顾不得是否扰民,对着上头就喊:“你在干什么!太危险了,快下来!”

说着直接冲进了单元楼道,小区里的房子最高只有6层,她一刻不停地上了天台,铁门被推开发出干涩难听的“吱呀”声。

然而——偌大的天台上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

苏子瑜喘着气,愣了数秒,疾步跑到天台边缘往下望,楼下也没有人。

寂静的空间里,她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转头看见进来的那扇门两边各还有一扇,应该是其他单元的通道。

所以那人大半夜上来不是想跳楼只是看个风景?

离开小区时她又回头望了眼,深沉的夜色下,楼顶上空空如也,仿若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影只是幻觉而已。

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听见言情剧里女主角撕心裂肺的哭声,方青青坐在沙发上,一抽一抽地跟着流泪,同时还不忘往嘴里送零食。

苏子瑜对着她这副模样已见怪不怪,淡定地打招呼,“嫂子,你怎么还没睡啊?”

“阿瑜你回来啦!”方青青赤着脚就跑了过去,“我给你买了‘甜语私房’的蛋糕,就等着你回来一起吃呢。”

苏子瑜给她拿了鞋,“地上凉。”她淡笑着,“我换身衣服还要回局里加班,蛋糕你自己吃吧。”

客厅里电视剧情还在继续,房间中水晶小吊灯光线亮白,苏子瑜拉开拉链,在落地镜前脱了裙子,露出线条优美的身体。

微微低头,一道平直竖向的疤痕,被内衣肩带遮挡了一半,牢牢盘踞在心口的位置。

——

次日清晨,务源中学。

伴随着校园铃声,学生陆续走进学校大门,只是这个早晨大家谈论的不再是周末的玩乐,而是昨日惊现的凶杀案。

恐惧和惊疑在空气里发酵。

早自修开始前,刑警队的人就已经抵达,方迁还没到,于是先找了宋东亮的三个小伙伴。

裴楚亲自问话,毕竟都是孩子,又遇上裴楚这种侦讯高手,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重话,可偏偏就能把人乖乖绕进去,就连比较理智镇定的张梦俊都慌了手脚,几句话的工夫就挨不住坦白了。

原来,宋东亮初一时成绩在班里遥遥领先,可是初二分班,第一的位置被方迁抢了,年轻气盛的少年自然不服气,后来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方迁家里的事,知道他有个犯了事的父亲,家中又一贫如洗,就越发看其不顺眼了。

有些讨厌就是这样没有理由,充满着深深的恶意。

以宋东亮为主的几人千方百计找茬,起初的欺负没有引起老师的注意后,他们开始变本加厉,直至演变为性质恶劣的霸凌。

方迁放学后一般会在学校里收些旧书和空瓶,那天傍晚下课后,宋东亮、张梦俊、郭琰三人趁大多数人离开后又混进了学校,然后强行把方迁拖到树林。

“昨天我们打了他一顿,后来东亮让我和阿琰先走,说还要再教训他一会儿。”

张梦俊回忆着当时的场景,离开前他还听见拳头破空的声音,以及方迁压抑的呻吟声,那个时候他还在想万一把人打坏了怎么办,谁知道第二天竟然是宋东亮出了事。

他哪里敢跟警察说霸凌同学的事,也不敢供出方迁,只顾着自危了,在他看来凶手九成九就是方迁,万一说出不该说的,要是被报复怎么办,万一连他们也杀了呢。

最后裴楚又问了手表的事儿,但张梦俊几人都不清楚宋东亮丢了手表。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班主任也没办法再隐瞒,警察还没问就主动说了。他坐在办公桌前,桌上还有一叠印着关于图书馆的使用规定的3A纸,有一半已经裁开,还有一半尚未动过。

“我是在三个月前发现宋东亮他们几个经常欺负同学的,特别是方迁……”

那还是在9月里,天热得厉害,午休的时候有几个人不在教室,他沿着去篮球场的路找人。

头顶的太阳晃得人眼花,校园里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后头树梢上知了的叫声。

正打算回去,却听到了些动静,是从卫生间方向传过来的。

之后他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宋东亮抓着方迁的头发,一下一下连连扇着巴掌,那声音听着都疼。

“躲什么躲,乖乖把脸凑上来!”说完又是一个嘴巴子,“我今天丢了一百块钱,是不是你偷的?老子是个抢劫犯,儿子是个小偷,你这样的人还留在学校做什么,该跟你那没用的爹一样早早坐牢去!”

方迁被人踩了痛处,发了狠地反抗,“我不是小偷!”

宋东亮没防备,被他挠了一爪子,手臂上好几道血印子,“妈的!你就是个小偷!打死他!”

看热闹的几个人也围上去拳打脚踢,没多久,方迁整张脸都肿起来了,他们还是不依不饶,咒骂殴打,到后来甚至开始扒衣服拍照……

后来傅军跟上头领导反应过,但是顾忌学校声誉此事并没有声张,只是私底下教育了几回,可宋东亮他们每每都是认真悔改的模样,回头还是照旧欺辱,只是稍微低调了而已。

二蛋生平最看不上欺负弱者的人,听到这里顿时怒从中来,但是死者为大不好发作,只能对着傅军道,“那你就这样不管了?”

在响起的早自修铃声里,傅军的声音很轻,明显底气不足,“我……我只是个老师,上头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你……”

“二蛋!”裴楚轻喝了声,余光瞥见傅军桌上申请优秀班主任的书面材料,“傅老师的师德倒是足以配得起这个称号了。”

傅军抬头,看见这个年轻刑警脸上的笑意讽刺,只觉脸上火辣辣的。

这时刘乐佳冲了进来,“老大,方迁跑了!”

方迁从不迟到,但今天早自修都开始了,却还没见人来,询问之下才知道刚才他进校门一见警车就跑了。

——

另一边,苏子瑜站在电脑教室门口。

窗帘半遮,教室里光线有些昏沉暗淡,有个男人迎着微弱的晨光坐在一张电脑桌前,看不大清面貌,只有一个侧脸的轮廓。

“庄先生吗?”

男人闻言停下手里动作,抬头望向门口,他皮肤苍白,五官并不深邃,但是眉眼温和,像是柳枝在湖面划过的纹路,清淡温润。

苏子瑜第一次见到这位声名显赫的计算机高手还是在首都警局的时候,那时惊天大案的阴影笼罩,庄时叙就是因为那起案子被请来协助办案的。

他比想象中要温和谦逊得多,苏子瑜第一眼便对他印象不错。

庄时叙稍显诧异,目光聚在门口的倩影上,呼吸微微一窒,但很快回神,“苏警官?”

乍然遇到故人,笑意立刻缀在了唇边,他起身走到门口,伸出手,“苏警官,别来无恙?”

苏子瑜握了上去,微微颔首。庄时叙为人温和有礼,哪怕是握手也只是轻轻地碰触手指,绝不逾越。刚感觉到冰凉的触感,下一秒他就松了手,令人不免多生出一丝好感来。

“庄先生风采依旧。”

“哪里,”他面色温和,眼底盈满柔色,“苏警官怎么会来找我?”

苏子瑜并没直奔主题,反倒问了个别的问题,“庄先生怎么做起老师了,以你之能总不会是被炒鱿鱼了吧?”

庄时叙忍俊不禁,“我自幼身体不好,选的职业又是费心劳神的,近几年身体每况愈下,就打算歇歇。”

“原来是这样,”苏子瑜点头,问道:“昨日学校发生的凶杀案,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

“那请问,你16号下午4点半至晚上8点半,这期间在做什么?”

庄时叙多次跟警察打过交道,一听这话便知道是为了什么,敛眉想了想才开口,“‘天成’集团系统被病毒入侵,那天他们找到我,从下午开始我就一直在做修复,直到晚上6点多才初步结束,后来又和他们的程序员沟通交流了一会儿。”

刚妹是跟着一起来的,听到庄时叙的话立刻拿出手机搜索,果然有新闻报道了当天“天成”集团内电脑受病毒影响集体瘫痪的事。他小声跟苏子瑜说了情况,“副队,我出去打个电话求证。”

“嗯。”

“庄先生……”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白,苏子瑜即将出口的话转了个弯,“这么早就在教室了啊。”

“有台电脑出了点问题,我来修一下。”

“这样啊,不过这么暗,怎么不拉窗帘呢?我去拉开吧。”

“不用了,”庄时叙脸色微变,急急拦住她,“已经弄完了,不用拉了,我这就要出去了。”

“那岂不是要留他一人在这里,不好吧?”

庄时叙一愣。

苏子瑜绕过他径直往里走,在倒数第二张电脑桌前站定,桌子底下有个瘦弱的身躯瑟瑟颤抖着。

方迁先是看见一双鞋,然后顺着腿往上,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苏子瑜,有些惊讶,但更多的还是恐惧,“苏姐姐?我没有杀人!我没有!”

庄时叙快步上前把人护在身后,他一直很喜欢方迁,这个孩子比起其他同龄人来要早熟得多,也格外令人心疼。

因此刚才方迁急匆匆跑进来,庄时叙二话没说就让他躲在了桌子里,“苏警官,方迁只是个孩子,他不会杀人的。”

苏子瑜越过庄时叙看着方迁,脑子里忽然出现灯火下少年凝神看书的场景,彼时她会上前借着买书的名义帮衬着他,而今身份变换,她是警察,他则成了疑犯。

她缓缓蹲下来,朝他伸出手,“方迁,跟我去警局吧。”

——

审讯室里少年僵坐着。

经过求证,庄时叙在4点至6点半之间的确在做系统修复,并且一直和“天成”集团的人保持着语音联系到7点左右,因此没有作案时间,排除了嫌疑。那么现在唯一的嫌疑人就是方迁了。

然而,警队的人却都在审讯室外大眼瞪小眼,一时无人进去,如此年纪的犯罪嫌疑人并不多见,大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审。

裴楚和苏子瑜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方迁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端端正正地坐着。

苏子瑜实在不愿相信他就是凶手,可是现在所有的证据都隐隐指向他……

身侧之人许久没有动作,裴楚转头看了一眼,“我来审吧。”

苏子瑜没有反对,“嗯。”

按法律规定,未成年人接受警方审讯是要监护人同意的,但是考虑到方迁的奶奶年纪大了,怕吓到她,且方迁本人再三恳求,所以暂时没有通知家属,只是联系了村委会的负责人到场。

裴楚带着刚妹一起进了审讯室,方迁抬头看他们,乌黑的眼珠湿漉漉的,隐忍着害怕和不安的情绪。

“你别怕,好好配合。”刚妹坐下来,轻声安抚了一句。

审讯一开始先例行问了些姓名、年龄等基本问题。

方迁声音有些抖,但都一一答了,审讯期间苏子瑜一直站在外头听着里面的情况,她在视线所及处,方迁似乎就觉得微微心安,其实他们并不熟,但是在这森严凝重的环境下就算是有个认识的人在都是好的。

他的小动作全被裴楚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继续问:“16号放学后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越详细越好。”

“我在老师办公室打扫,顺便收些旧书。”

方迁因为家境困难,学校提供了勤工俭学的机会,他平日负责老师办公室的打扫还有最后的锁门,因此比一般学生要晚离开学校。

“后来……”

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裴楚抬头看他,眼睛里没有平时漫不经心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沉静和严肃,他把手边的一张纸推了出去,“我们在宋东亮的指甲里发现了你的DNA,宋东亮死前见过你。”

方迁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浑身一抖,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裴楚并不介意他的沉默,“你被以宋东亮为首的几人长期霸凌,那天他们也欺负了你,对你拳打脚踢,言语羞辱。你恨这些人,特别是宋东亮,你已经受够了,所以在其他人离开后,趁其不备杀了他。

“当然,他身体健壮,要杀他并不容易,可是谁会对一个被自己欺负了许久都无力反抗的人有防备呢。是不是,方迁?”

听完这些话,方迁浑身都绷紧了,“我没杀人!没有!”

情绪的口子一旦被撕开,他就再也镇定不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我没有杀人,一直都是他们欺负我。那天他们把我拖进小树林,后来在铁丝网那儿,宋东亮又打了我,还威胁不让告诉老师和家长,不然就要割断我的脖子,呵……

“那些老师根本就不管,他们只在乎学校的名声,他们根本就不重视,只说是同学的打闹。可怎么会有这样的打闹呢!”

“你看,这些,还有这些,”这一哭就止不住了,他开始扯自己的衣服,隐藏在袖子里、领口下的伤痕登时暴露于人前,“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我不想跟爸爸一样坐牢,我不会杀人的,不要抓我,我一直在存钱,很快就能凑齐路费买礼物去看爸爸了……”

那些盘踞在皮肤之上的伤疤如此触目惊心,苏子瑜心脏猛然一缩。

里头刚妹也是倒抽一口冷气,转头看向裴楚,“师父?”

裴楚皱着眉,一颗一颗地解外衣扣子,“叫乐佳进来安抚一下。”末了,脱了深蓝色警服披在方迁肩上,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苏子瑜脸色沉沉,他看了她一眼叫来了梁耀辉,“去开搜查令。”

“阿楚。”梁耀辉依言离去,苏子瑜忽然拦住他。

裴楚低头,两人目光在空中撞上,“出去说吧。”

——

公安大楼坐落于新城,左靠市图书馆,右临博物馆,前面是偌大的软件产业园,后面是著名的落澄湖,站在天台上,几乎收进宁城所有美景。

苏子瑜此时无心欣赏,“我不认为方迁是凶手。”

裴楚手在围墙上一撑坐在了上面,“你认识他。”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

“见过几次。”

苏子瑜第一次见方迁是一个月前。那天没有月亮,只有数点星光。

拎着东西从超市回来,她在昏黄路灯下看见有辆破旧的三轮车缓慢移动。那是个小上坡,骑车的人显然力竭,车子爬到一半就不受控制地往后退。

她右手撑在后头,“用力。”

少年愕然回头,忽然露齿笑起来,“嗯!”

待到小区门口,少年坐在绿化带边累得直喘气,“谢谢小姐姐,我叫方迁。”他从那个脏兮兮的小腰包里摸出一颗糖,跳起来塞进她手心,“小姐姐,这颗糖给你吃,谢谢你帮我。”

她低头,一颗大白兔奶糖安静地躺在掌心里,带着少年的温度。

后来,他几乎每天都来,摆着个小小的旧书摊,人很机灵,但凡遇到城管来查的日子,他准是跑得最快的。

“小姐姐,如果父母是坏人,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觉得孩子也不可能成为好人呢?”

当方迁这么问的时候,苏子瑜怔了很久,仿佛在很多年前,她也曾这样问过别人。

“原生家庭不好不能成为一个人作恶的理由,同样也不能阻止他向善的心。可是有些人哪,总会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但你要坚定,能够打破质疑的只有你的努力。”

从回忆里抽身,苏子瑜坐到裴楚身边,“你放心,我不会因为私人原因影响判断。可是我觉得这个案子尚有疑点,首先,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要破坏尸体?

“方迁的确有冲动泄愤这个动机,可是在被毒打后,他杀死比自己强壮的宋东亮已经是勉强,没有必要也没力气再破坏尸体了。其次,刚才你在审讯时,方迁绝对没有说谎的迹象。”

裴楚不赞同她的话,“子瑜,无声语言的解读只能作为辅助,破案最重要的还是证据,方迁有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等找到物证,这个案子就可以破了。”

宋东亮的案子不算复杂,只是因着一场雨冲没了现场的证据才变得麻烦,从各个方面分析,方迁的嫌疑都是最大的。

裴楚停下来话头,偏头看她,“你修过心理学,应该很清楚,长期遭受霸凌极易让人患上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方迁比一般人拥有更高的犯罪倾向。”

稍稍一顿,他又道:“子瑜,我不管你和方迁有什么关系,但是案子是案子,我只相信事实。”裴楚处事随性,但是在工作上向来冷静甚至是冷酷,他不会因为受害人或是嫌疑人的特殊而影响情绪,不会因为同情而动摇判断。

相反,平日冷冰冰的苏子瑜反倒心软得很,对案件相关人的过多关注一直是她的弱点。

“他有一个犯了罪的爸爸。”

“什么?”

“他知道那种被人看不起的感觉,所以才更拼命地学习、生活,想要做个好人。”苏子瑜跳下围墙,神色冷淡,“那个孩子,我相信他不会杀人。”

更重要的是,她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就像拼图一样,其中有一块似乎拼错了。

——

尽管方迁一直没有承认,但是作为唯一的犯罪嫌疑人,大家似乎都认定了他杀人的事实。

案子侦破在望,忙了一天一夜的众人总算可以稍稍放松会儿了。

刚妹泡了杯奶茶,哼着小调儿走到二蛋桌子边儿上,“蛋哥,在干吗?”

二蛋头也不抬回了句,“在干。”

“噗!”刚妹一口奶茶险些喷出来,恨不得不顾辈分给他一巴掌,“蛋哥,你这个污妖王!”

“别吵吵,我看偶像的视频呢。”

有人插了一句:“二蛋,你偶像谁啊?”

刚妹默默吐槽:“蛋哥的偶像除了那些片子女主角还能是谁啊?”

这下二蛋不干了,抬头翻了个白眼,“你丫最近胆子很肥啊!不要把我想得这么庸俗好不好,我偶像可是正儿八经的人,你侮辱我可以,但不能侮辱我偶像啊!”

刘乐佳移动转椅凑过来,“是吗?我看看。”

手机屏幕上放着演讲节目,边儿上一行黑色醒目的字:国内黑客王者——庄时叙。

“是庄大神啊!”

“那是,他可神了。”

刘乐佳举着手指头摇了摇,“神不神是其次的,主要是颜好啊!你这样的铁定就成不了大神。”

二蛋悲愤欲绝,憋出了一句:“颜值党可耻!”

梁耀辉正在坐等上头批准搜查令,见他们聊得起劲索性端着茶杯也过去了,“刚在学校怎么不见你激动啊。”

“那不是案子重要嘛,其实我心里老激动了!”二蛋无不遗憾地叹口气,“等案子结了,我一定要去找庄大神签名。”

“出息!”梁耀辉翻了个白眼,“不过这庄时叙倒的确挺厉害的,小楚和小苏不都认识他么,当年首都那场大案他也参与了。”

裴楚从局长办公室回来,隐约听到了几个字,“什么大案?”他缓步走进来,原本的警服外套给了方迁披着,他索性换了身烟灰色西装三件套,还系了根同色系的窄领带。

“我们在说庄先生呢,”刚妹回答,一眼瞥到裴楚忽然忍不住好奇地问,“师父,你为什么总喜欢穿西装啊?每天这么穿不累吗?”似乎除了警服外他就鲜少穿别的,几乎都是清一色的西装。

其他人的目光也都“刷刷”看过来,显然都挺好奇的。

裴楚优雅地扯了下衣服下摆,将布料拉得更挺,“你懂个屁,西装就跟车一样,是男人的面子。”

刚妹:“……”

“老大,你这绝对是歪理啊!”二蛋果断提出抗议。

笑闹间,座机响了。

刘乐佳离得最近,顺手接了电话,“你好,宁城刑警队。”

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原本笑盈盈的脸瞬间变了一变,转头朝众人道:“凶器找到了。”

诡异的安静后,二蛋开口,“什么?找到了?谁找到的?”

搜查令刚申请还在等着批复盖章,结果这凶器怎么就自己送上门儿来了?

刘乐佳:“是方迁班主任打来的,在学校里发现了一把疑似凶器的砍柴刀。”

裴楚回头看了眼审讯室,方迁无言坐着,面前摆着份盒饭,但却没动一口,早就没了热气。

想起刚才天台上苏子瑜说的那些话,他揉了揉额角,“梁叔,你去一趟,把东西带回来。”

——

裴楚吩咐完其他人做事,又翻了会儿案件资料,脑子里不断重复着这个案子的细节。

思索间,刚妹喊他去食堂吃饭。

“知道了。”放下资料,他跟着大伙儿一起出了办公室。

刚走到楼下,就听见二蛋喊:“诶,那不是副队吗?”

裴楚抬头,在停车场外的小花坛边,苏子瑜侧对着他站着,半扎半散的长发随着微风轻扬,她的对面,张幕含笑轻语。乍一看,两人对视而立的画面竟极其和谐。

身边,二蛋几个忍不住八卦起来,感慨自家副队终身大事终于有着落了。

裴楚眯了眯眼睛,对其他人说了声,“你们先走。”就大步走了过去。

——

昨晚,张幕过得可不算好,死者可怖的模样接连入梦,搅得他不敢入睡,索性思索起案子来,不过外行看热闹,他自然琢磨不出什么,倒是想起苏子瑜来了。

怎么说呢,像他这样的家世,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太多了,可是从没一个女人像苏子瑜那样,一身的冷酷劲儿,穿得那样奇怪,频频引人注目,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还有发现死者时自头上罩下的外套和厉声的大喝声。这个女人,比他以往遇到过的都要有意思。

他想,既然陆琛有意撮合,那么试着相处一下也不错。

所以尽管昨天被裴楚用“她没空”三个字打发了,但是张幕想着午餐时间总还是有的,于是借着还外套的名义来警局碰运气,说来也是巧,这刚下车就迎面碰上了苏子瑜。

奈何苏子瑜满脑子工作,无意与他闲聊,只是礼貌地回了几句。

张幕有些挫败,垂眸见她冷淡的脸,忽而又回想起那件外套上淡淡的体温,顿时又满血复活,直奔主题。

“昨天多谢苏警官了,为表谢意我请苏警官吃饭吧?”

苏子瑜奇怪地抬眼看他,“谢我?”她昨天帮他什么了?

“是啊,昨天要不是有苏警官在,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苏子瑜更加莫名其妙,正午阳光正盛,晒得人有些困乏,她的声音听着也懒懒的,夹杂着些许不耐,“若现场无警务人员,遇上命案就直接报警。”

张幕一噎,“苏警官,我的意思是……”

正要说话,就听侧旁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老五,我不是让你晚上再找我嘛。”

——

张幕哪里知道昨天还在首都的人,今儿就出现在了宁城,这还没反应过来,又听他道,“既然来了怎么不打我电话?”

苏子瑜恍然,“张先生下次想来找人,直接去里面登记,会有人替你打电话的。”

她已作势要走,却见裴楚伸手拦了一下,指尖划过她手腕,“等我一会儿,我有事要跟你说。”

张幕偏头恰好看到他微微垂眸,漫不经心的神色敛尽,笑意不着痕迹地缀在眼角眉梢。

张幕愣在原地。

待苏子瑜走远压低了声音震惊地问,“楚哥,你不会是……看上苏警官了吧?”

裴楚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张幕跟他从小混到大,但凡被人猜中心思,他就是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我靠,真的假的啊?怎么样,苏警官对你有意思没?”

虽说他对苏子瑜也挺有好感,但也仅相识两天,尚在自我认为的“可发展”阶段,放弃也没什么可惜的,他反倒更好奇裴楚的事儿。

当初大院里一块儿长大的几个兄弟,就属裴楚的选择最令人惊讶,既没在老爷子的影响下从军,也没在父母的庇护里从政,更是没有随着外家经商,反而出人意料地做起了刑警。

即便一开始是为了躲江家小姐,但后来若是想转行,凭着裴家的本事,调动这些小事还是办得到的。但他偏偏在刑警队里一干就是7年。

这几年大家陆陆续续都成家立业了,他却连个谈恋爱的念头都没有,大家伙儿都以为他打算孤独终老呢,结果……

“你非待在宁城该不会是为了她吧?行不行啊,这么些年也没把人拿下?”

裴楚没回答,伸手一把勾住他脖子,“老五,你想死啊?”

外人看来这绝对是一副哥俩好的模样,但只有张幕知道他的脖子——快断了!

“都说她没空了,你还贼心不死。”

张幕不服气地反驳,存心要气他,“男未婚女未嫁的,我追求真爱怎么了。”

裴楚手下劲儿更狠,张幕疼得嗷嗷直叫,“真爱你大爷!你他妈每追一个女的都说是真爱。”他不客气地揭老底儿。

张幕本来就是在开玩笑,在知道裴楚喜欢苏子瑜之后,他哪还有什么贼心啊,“楚哥楚哥,我错了,我就瞎说说。”

介于认错态度良好,裴楚松了手。

“那个,楚哥,你跟我透个底儿呗,怎么就喜欢上这么有难度一妞啊?发展如何?”

裴楚觑他一眼,左手握着右手,关节发出“咔咔”声,活脱脱跟苏子瑜第一次见他时做的动作一模一样。

张幕立刻察觉不妙,“行了行了,我不问了,走还不行啊,下次回京记得带上嫂子啊。”

裴楚松开手,在花坛里折了片叶子把玩,“等下。”

张幕倒车动作一顿,伸出半个头到窗外,“怎么,要讲讲你跟苏警官的事儿了?”

回应他的是一只手,“衣服。”

靠!张幕暗暗骂了一声“重色轻友的败类”,默默从副驾驶拿了只纸袋子递过去,“楚哥,你太不厚道了。”

“还好吧。”

张幕无语,一脚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裴楚弯着嘴角,往前走了几步到了自己车前,车门一拉就把袋子扔进了后座,然后才出了停车场。

——

用餐时间,大楼门口少有人进出。

金色阳光里,高挂于墙壁之上的国徽森严,耸立的柱子旁,苏子瑜身姿挺拔,深蓝色警服着身英姿飒爽。

裴楚忽然想起学校里的岁月,炎夏烈日当空,训练场地上怨声载道,几个女警晒得都快晕了,摇摇欲坠的队伍里唯有她一动不动,身姿如松柏。

人群中,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她,冷酷的、严肃的。

“诶,这不是把你撂倒那女的吗?”同伴纷纷调侃。

场上结束了站军姿,开始训练格斗,苏子瑜连着摔了两个人,教官是个好斗的,遇到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也难免技痒,没几句话的功夫场上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围成大圈看着苏子瑜和教官切磋。

你来我往间,苏子瑜被侧摔在地,那一下的力度看着都疼,可她却是翻身而起又扑了上去。

一次一次地摔倒,又一次一次地爬起来,他看见她光洁额头上不断滚落的汗珠。

到最后,苏子瑜终于将教官一膝盖压在了地上,场上欢呼声乍然而起。起身的一刻,她腿都是颤的,可是脸上淡淡的神色里满是坚定,只是在教官对她竖了个大拇指后才缓缓地露出一个笑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笑,在那样大汗淋漓、狼狈不堪的情况下,笑得那么真,也那么张扬。

他当时就想:这个女人可真带感。

仲越师兄感慨了一句,“当初老师都不愿意收她,说是太漂亮吃不了苦的,谁能想到她竟是个拼命三郎,现在再也没人敢说她是花瓶了。”

她流过的汗水和燃烧沸腾的血液,守住了信念,打破了所有的质疑。

那么他呢?他的信念是什么?

心脏像是被重物狠狠一击,四野的声音随着风一起飘远,他怔怔地看着场中漂亮耀眼的女人,想起那句讽刺的话:

“有钱人家的少爷,也想做人民警察吗?”

——

去食堂的路上只有裴楚和苏子瑜两个人。

上午两人小小争执了一番,现在气氛有些尴尬,静默了一会儿,裴楚忽然说:“陆琛跟你安排的相亲对象是他?”

苏子瑜点头,“嗯。”

“老五还不错。”

这话没头没脑的,她反应了几秒才把老五和张幕对上号,“他胆子太小。”一个大男人被吓到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实胆小了些。

“你喜欢胆大的?”

“不是,”苏子瑜不假思索地答,“话少的。”

裴楚:“……哦,安静的。”

苏子瑜没反驳,转而说起别的,“你说的有事就是跟我讨论相亲?”

等了会儿,都没听见声音,她奇怪地偏头去看,“阿楚?”

裴楚想要保持沉默,做个网络语里常说的“安静的美男”,但是现在似乎又不得不回答,心里暗自纠结了会儿,“当然不是,”他抿了抿唇,目光落在她脸上,“子瑜,凶器找到了。”

——

梁耀辉是在午休结束前回来的。

和程沉推断的一样,砍断头颅的凶器是把砍柴刀,用了透明的证物袋装着,乍一看,斑斑锈迹混着鲜血,手柄处也是诡异暗色的红。

几乎可以想象这把半钝的刀砍在人骨上残忍的情形。

凶器是班主任傅军发现的,方迁因为在学校里收的旧书很多,一般都用蛇皮袋子装着,放在一层楼梯下,平常老师有不要的书籍纸张会自个儿拿下去扔在里头。

傅军今天扔书的时候,见几个蛇皮袋摆得太乱就动手理了理,结果看到最里面的袋子上有血,砍柴刀就藏在那书堆里,于是他立刻就把情况告诉了警方。

晚些时候,鉴定科给出了鉴定结果,砍柴刀上的血迹确定来自于死者宋东亮,其刀锋和伤口也吻合,这把藏在书堆中的刀就是砍断宋东亮头颅的凶器。

“现在作案动机、作案时间还有凶器都有了。”会议室里,二蛋发言,“凶手就是方迁,我觉得应该可以结案了。”

刘乐佳说,“我同意,案子基本没有疑点了。”

众人皆是点头附和。

“还有一样凶器,”苏子瑜自会议开始就一直沉默,抬头扫了眼众人,“扎破宋东亮脖子的那把裁纸刀还没找到,而且方迁也一直没有承认杀人。”

“方迁迟早会承认的,”裴楚把写有鉴定结果的那张纸往桌上一扔,脸色有些淡,“我怀疑他患有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先找个心理医生给他做个测试吧。”

“裴楚!”苏子瑜有些怒了,踢了椅子站起来,“真正致死的凶器还未找到,你凭什么结案?!”

“子瑜,”裴楚沉下脸,抓住她的手臂示意她先坐下,“有时候默认不是坏事。”

苏子瑜低头,直直望进他漆黑的眼眸里,然后她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What?

编者注:欢迎阅读《无声之城·罪恶净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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